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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人在面臨死亡之時,他的一生,將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快速回放。
開始倒數了。
「2612,該出發了。」
將短褲褪下,換上長褲,穿上外套,在獄警的跟隨下,坐上了看守所所準備的車。在車上,每個人的臉孔嚴肅而沉默,我嘗試著開口,想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但卻被警察們以眼神制止,他們,還是希望我保持沉默的。
今天,沒有月亮。
抵達時,在刑場外等待的警察們將車門打開,在他們的注視下,我緩慢的下車,在這樣的夜,腳鐐摩擦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在警方的陪同下,我慢慢的朝著我生命的最後一站走去。
害怕嗎?也許有一點吧……
最近我總是在思考,假如時光真的倒流、假如當時的我選擇了別條道路,那現在的我,是不是就不會變成如此下場?然而,時光不可能倒流,也沒有這些「假如」。
我人生第一次進入刑場,卻也是最後一次。這裡,就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你也許無法想像,這樣的一個地方,周圍其實是住宅區。聽說對面的樓頂,是俯瞰這個刑場最好的地方,在一些重大槍決要犯行刑時,有些記者甚至會向對面的住戶商量藉由那些家庭的樓頂來攝錄下死刑犯步入刑場的畫面。
被帶領進入簡易法庭,見到一臉嚴肅的檢察官與書記官,檢察官向我確認了我的身份,清楚確定了今天起被剝奪生命的將會是我。接著他開始說明我的死刑已經判決定讞,是否有什麼想要說的?有什麼遺言想要交代的?這時檢察官與書記官的表情和緩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已是一個將死之人了所以不需要再對我板著那副面孔了?
「可以的話,請將以下我所說的話轉知給我的父母親。」
親愛的爸媽:
對不起,我並不是一個好兒子,總是讓你們擔心、讓你們傷心。
你們,並沒有做錯什麼。不是教育失敗,只是我不夠成熟。所以才總是不了解、總是以為你們對我的管教方式是捆綁住我的枷鎖,所以極力掙脫,直到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直到開始看見你們的眼淚,我才明白,這樣子想的我,是錯的多麼離譜。
對不起,我不知道說這些對不起有什麼用,但我可以說的,卻只有滿滿的對不起。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我已經沒有機會體會,更沒有機會給你們安慰,這輩子,我們身為家人的緣分也許就到此為止……。
如果,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還是希望成為你們的家人。
爸、媽,對不起,還有,謝謝。
最後,我愛你們。
「還有,請幫我通知被害親友:我很清楚,也很明白,就算在這裡以我的性命來抵,也無法挽回任何的事情,關於他們心裡的傷痛,是我永遠都不可能撫平的……但,我還是希望他們可以放下,不是原諒……因為連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而是希望他們能夠放下,放下關於這事情的一切。我已經傷害他們了,我不希望,在我走了以後,他們仍被這件事困住,我不奢求任何的原諒的,只求他們即使放不過我,也能放過他們自己。最後,還是一句儘管無法撫平任何傷口,卻還是我必須說的──對不起。」
「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關於遺囑之類的?」檢察官溫柔的問著。
我輕輕搖了搖頭。像我這樣的人,除了說出無盡的對不起之外,還有什麼能說的呢?遺囑?那是清高的人說的,像我這般低賤之人、像我這般惡劣之人,所擁有的,就只有對這世界的抱歉了。
檢察官見我已經無話要說,便示意法警將我帶至行刑場。
刑場的地上鋪滿了黃沙,黃沙的上面擺著一床白色的棉被,我想,那裡就是我這趟生命的終點站吧?在刑場的旁邊,擺著碗筷以及牛肉和高粱酒等食物,還有一支香菸,看來,那就是最後一餐了?在法警的許可下,我朝著那些食物走去,用著最舒服的方式席地而坐,夾起牛肉吃了幾口,將高粱酒斟滿一杯接著一杯,最後,點菸,吸吐了幾縷白煙。我的味覺,在這世界最後所感受到的味道。
將香菸捻熄了之後,法醫詢問是否希望注射麻醉藥。我猶豫了半晌,雖然說來諷刺,然而,還是會怕痛啊……於是,我向法醫輕輕點了點頭,真是沒出息啊!
法醫朝我靠近,我閉上雙眼,任由他在我身上找尋注射的血管。刺進來了,才幾秒中的時間,就感覺意識漸漸模糊,整個人無力的癱軟在地上,感覺有兩個人將我向前拖行,移至一個柔軟的地方,我想,是剛剛那床白色棉被吧?接著,感覺似乎有人將手擱在我的左後背上滑動,然後……。
模糊中漸漸清晰的,是一家三口的身影。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男人與女人開心的唱著,而坐在兩人之間的小孩,眼光的焦點,只有眼前的蛋糕。
「浩浩!生日快樂!來許願,好,快!吹蠟燭!」女人對著叫浩浩的孩子說著。
「呼~」當男人見到浩浩一個人吹出來的氣無法順利將蠟燭吹熄時,在一旁偷偷幫忙吹著。
「浩浩好棒喔!四歲了呢!馬上就要上幼稚園囉!」在成功將蠟燭吹熄之後,男人看著浩浩開心的說著。
「來,浩浩第一個吃蛋糕,這塊大塊的給我們的壽星浩浩喔!」女人溫柔的切下一塊蛋糕擺在浩浩面前。
那是我的四歲生日。
「浩浩來,起床了喔!從今天開始,我們就要上幼稚園了喔!」媽媽一臉溫柔的說著,但對於那個陌生的環境,我依舊感到害怕。
「上幼稚園很好啊!你可以交到很多好朋友,每天都會有人跟你一起玩的!」似乎是看到我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媽媽想盡了辦法。
拉著媽媽的衣角,我哭著搖搖頭,用眼神乞求著她的陪同。
「媽媽要上班沒辦法陪你去啊,爸爸當然也是囉!浩浩乖,不要哭,幼稚園很好玩的,那裡有好多好多和你一樣大的小朋友,還有負責照顧你們的老師。」
「老師?」我重覆了一次這個令我陌生的詞彙。
「對啊,老師就像爸爸媽媽一樣會照顧你啊!所以我們浩浩聽媽媽的話乖乖去幼稚園好不好啊?」
『不要!』我想著,奮力的搖頭。
「老師現在要點名囉!點到的小朋友請舉手答有!」老師在台上開始唸起一個又一個的名字,但此時的我只顧著環顧四周,希望能夠在眾多家長中尋找到媽媽的身影。
「柯文浩!」
「柯文浩!」
「小朋友,你是不是叫做柯文浩啊?」老師走到我的面前來,我才意會過來原來我現在應該舉起手然後像大家一樣大聲說「有!」,我有點不好意思、有點害怕,眼淚就這樣子掉了下來,老師似乎是被我的眼淚嚇到慌了手腳,她沒有繼續接下來的點名,而是先把我帶去了園長辦公室。
「文浩,怎麼哭了呢?」園長親切的問著,而此時老師已經回到教室。
「媽……媽媽……」我繼續哭著,想要止住眼淚而大力吸著鼻子,卻造成了聲音的斷斷續續,「我……我剛……剛剛只是……想找媽媽,我……我沒有不……不乖……。」
「文浩乖,老師沒有說你不乖啊,老師只是想要確認你是不是文浩而已啊!」園長摸了摸我的頭,「媽媽因為要上班,所以沒辦法像其他人的媽媽一樣來陪你上學,可是如果你乖乖的,媽媽就會高興、就會放心啊!所以雖然只有你自己來,可是你也不可以害怕、不可以哭好不好呢?因為你哭了,媽媽就會擔心,就不能好好上班了!」園長溫柔的說著,還不時摸摸我的頭。
眼淚就這樣慢慢得被止住了。
從此之後,只要我在幼稚園時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情,我就會自己跑去園長室,因為每次溫柔的園長總會安慰我,而且有些時候還會請我吃一些餅乾、糖果之類的,也因為園長,所以我每天都好期待去幼稚園上課。
畢業典禮那天,我還緊緊抱著園長,不斷的大哭,說我想要留下來、想要繼續上幼稚園,園長還是像一開始一樣,溫柔的摸著我的頭,叮嚀著我。
「浩浩,你要好好的長大喔!要當一個乖小孩,不可以讓爸爸媽媽擔心,也不可以讓我為了你擔心喔!來,我們打勾勾。」園長舉起小指,而我也配合的伸出我的小指,「好囉!我們約定好囉!我們浩浩要成為一個乖小孩,讓園長我驕傲的好小孩喔!不哭了,你以後可以常常回幼稚園來找園長啊!」放下勾著的手指,園長輕輕的拍了拍我的頭。
我大力的點點頭,努力的止住我的淚水,用力的抱了抱園長,就跟著隊伍,走過象徵畢業的花圈拱門。
園長那時溫柔的笑容在腦海清晰,接著逐漸模糊。
不知道當我的姓名和照片出現在各大報紙頭版時,園長有沒有看到?如果看到了,她會知道是我嗎?她會不會很難過?她會不會很痛心?我們明明打過勾勾,但我卻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我沒有成為令她驕傲的乖小孩,反而還成了沒有明天的死刑犯……當我被處死的報導出來時,她……會哭嗎?
又有什麼畫面慢慢浮現。
「你可以跟我做朋友嗎?我叫李和元,你叫什麼名字?」
一個清新的笑容在男孩稚嫩的臉上漾開。
那是我進入國小後的第一個朋友。
因為老師的安排,我們成為了鄰座,對於這樣的一個新環境,怕生的我,因為他,所以得到救贖。當我在陌生的新環境裡茫然,他熱情的伸出了他的右手,說想要成為我的朋友。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交朋友,可以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讓我在這個新環境裡,找到一個新的安定,都是因為有這一雙友誼的手。
自從相識以來,無一天我們不是膩在一起的,就算之後分班,我們的友情依然常在。而我們的媽媽,也因為我們兩個的關係,所以成了很好的朋友、家長聯盟,甚至是八卦之交。
這樣的交情一直到小學畢業,我的父母為了讓我能進入升學率較好的國中,選擇了搬家為止。到了長大之後,當我明白其實有遷戶籍這個選項時,我問過他們,為什麼非得選擇搬家不可?我得到的答案卻再簡單、再單純不過:沒想過。就因為這三個字,我離開了我的成長環境,離開了我的摯友。
「阿元,我……畢業典禮過後就要搬家了。」在期末考的最後一天,我們約好一起去海邊玩的時候,我終於說出來了。
我看到了他逐漸黯淡下來的表情,那樣的表情,不應該出現於這樣的臉龐,那個從相識的第一天起,就從沒在我面前失去笑容的男孩。
「欸,幹嘛啦!幹嘛這樣的表情?」我扯起我的嘴角,笑著推了推他。
「不要鬧了啦!我現在心情很差……。」他蹲了下來,沒再看我一眼。
「欸!要搬家的是我欸!」或許是因為不想看到他的臉上那不屬於他的表情,我大力的推了他一下,他就這樣摔在沙子上面。
「我說不要鬧了……」他沒有我預想中的反應,反而是拍拍身上的沙,之後索性直接一屁股坐在沙上。
「你幹嘛一直這樣啊?你不覺得要離開這個熟悉的環境的是我?要離開朋友的是我嗎?我才應該難過吧?為什麼你要一直一句話都不說?為什麼你要擺出這種表情?」一直看到這樣子的他,我的音量不自覺得越來越大,或許是被我的話語激的,他終於有了反應。
「我為什麼不能難過啊?被丟下的人是我吧?你就要離開了,我們六年的友誼說不定就會從此斷掉,之後不僅不會在學校裡遇到,甚至可能再也不會聯絡了也不一定你知不知道啊!」他是真的生氣了,認識六年來,這是我們第一次,用了這樣的音量對彼此說話。我不會說這就是吵架,因為這樣充滿關心的對話,怎麼可能會是那樣爭鋒相對的吵架?
「我知道啊!為什麼會不能聯絡?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啊!你也可以打電話給我,我們可以約出來玩啊!我們可以總是像現在這樣啊!」我繼續吼著。
「你不知道!國中是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我們將來會面對不一樣的問題,無論是課業還是什麼!什麼都會是不一樣的!」阿元就是這樣,想的,總是比我還多,「更何況你要搬家,是很遠的地方吧?因為這附近並沒有值得搬家的『好學校』,那些學校,都離這至少半小時的車程,憑我們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想見面就見面的!」
當時,他的話,令我無言以對。我不知道,我要搬家的地方,究竟在哪,但,從父母最近積極整理新家時,總是花上許多的時間,我想,是真的不近吧?
想到這,我無力的倒在沙灘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我們彼此都沒再開口。
「阿浩,天快黑了,我要回家了,你不走嗎?」他拍了拍屁股的沙,站了起來。
我默默的站了起來,跟著他的步伐,走了回家。第一次,我們完全沒有交談持續了這麼長的時間。
「吶,明天學校見囉!」在欲分別之時,他終於又有笑容了。
「你終於笑了!哈哈哈哈哈!」因為他的笑容,我也開始笑了。
「笑屁啊!神經病!哈哈哈哈!」他也開始大笑。
就這樣,我們兩個在人來人往的道路上,不顧路上行人異樣的眼光,不斷的笑著,就像兩個瘋子,笑到流淚,笑到精疲力盡。
「欸!不要再笑了啦!」他推了我一下,讓笑到全身無力的我一時站不住腳跌了個踉蹌。
「推屁喔!」我笑著,回推了他一下。
接下來我們開始了不斷互推的新遊戲,一直到兩個人真的覺得夠了才停止。
「欸,真的夠了啦,這樣好像瘋子。」我說。
「你也知道喔!還不是你幼稚!我要回家了啦!」
「欸!我們,一直到畢業典禮之前,每天都這樣吧?」
「怎樣啊?互推?還是像瘋子一樣的笑?」他狐疑的看了看我。
「都要,我們要這樣一起笑著,度過這剩下的每一天!既然六年來我們都是這樣笑著,那最後這段時間怎麼可以失去笑容?如果有任何不開心的情緒,就留在畢業典禮那天吧!」第一次,我覺得我說了比阿元更成熟的話。
而他也以他那一貫的笑容回應了我。
畢業典禮那天,我們抱著彼此不斷大哭,全會場,我想只有我們兩個哭得如此淒慘。絲毫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因為對我們而言,這是在為我們六年的回憶,畫下一個完美句點的最好方式。
畢業典禮之後,我就和父母離開了這我從小身長的區域,離開了我的回憶。
之後,也真的如阿元說的,距離分開了我們,男生的友誼之間,是很少會有抱著電話談心的可能的,因為不能常常約出來玩,所以也漸漸斷了聯絡,當我們再見,已是在獄中的會客時段。
「阿浩……好久……不見。」隔著玻璃,久不見的他,當初的稚氣臉龐已經不在,但熟悉的那個笑容,卻還掛在那裡。
「怎麼會來?」看到他,所有的兒時回憶瞬間滿溢。
「我……看到新聞之後,就請我媽媽打電話給你媽……啊!你不知道吧?其實雖然我們很久沒聯絡了,但她們之間的聯絡卻從沒中斷呢!只是她們都從來沒跟我們提過而已……。」他笑著搖了搖頭,「兄弟,雖然現在的我們,都已經和當初不一樣了,但,你依舊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依舊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在伯母通知我可以安排會客時間開始,我就不斷的在想,見到了你,我應該說些什麼?在我的腦中排演了好多次要說的話,但我發現,真的見到你,熟悉就蓋過了一切,我根本不需要做那些沒有意義的排演,因為看到你,一切就夠了。」
「對不起,再見面,居然是在這樣的場合……。」我低下頭,不敢再凝視他那真摯雙眸,現在的我,已經沒有任何的顏面,再面對他。
「說什麼對不起啊!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吧?如果當初我再積極一點,我們一定不會斷了聯絡、一定會維持著我們的友誼,在你走向錯誤以前,就一定可以拉你一把的!」他激動的說著,接著紅了眼眶。
「你不會是要哭了吧?欸,難道我沒說過嗎?你其實一點也不適合哭喪著臉好不好?」看到他那樣的表情,我似乎又掉進了回憶的漩渦裡。
「誰要哭啦!」他聽見我這樣講,又找回了那個熟悉的笑容,「那不然,我們,再做一次約定好不好?就像當初一樣……在你的畢業典禮之前,我們都要笑著……好嗎?」
「欸,我是罪人耶?一直笑著,也太不知廉恥了吧?」我說著。
「帶著贖罪的心,笑著過完剩下的每一天有什麼錯?我也會笑著的,我會把所有的不開心,留在最後那一天的!」他的眼眶又紅了,卻硬牽著嘴角上揚,「我們,約好了喔!」
到這裡,長大後的他與小時候的他開始重疊,接著,那樣的笑容,開始模糊。
我人生的畢業典禮快結束了,他,開始釋放不開心了嗎?只是這次,我們再也無法擁抱了……。
畫面又消失了,一切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看到一個女孩,一個穿著制服的女孩。
「欸!柯文浩!」女孩說著。
我的初戀。
新生入學時的自我介紹,對所有的學生而言只不過是一個冗長又令人尷尬的過程。當我禁不住開始發起呆來,卻有一清秀的臉龐映入眼簾。
「大家好,我的名字是陳秀秀……。」聲音越來越小,女孩羞怯的低下頭。
「噗哧!」後座的同學發出了不尊重的聲響,接著,開始從四處傳來了細微的笑聲,女孩雙頰通紅的在台上不安的拉著自己的衣角。
「好了好了!各位同學!請安靜,讓同學繼續完成自我介紹!」老師趕緊制止了大眾那無禮的行為。
紅著臉的女孩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知道我的名字很『菜市場』……不過,因為這是我父母所賦予我的,所以……」女孩堅定的環顧四周,「我很珍惜。」
或許是被她的眼神震懾,在她說完那句話後,剎那間,全班陷入一片安靜。
「啪!啪啪啪!」我的手,不知為什麼的,開始鼓起掌來。我想,是因為她那突如其來的堅強,觸動了我心中的某條神經吧?
在那天新生入學之後,我的眼神,總是會在她身上多做停留,而幾個要好的同窗也總是喜歡探聽我對她的想法,但我的回答,卻也總是千篇一律:「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我想,我只是很純粹的好奇吧?一個原本看起來在台上煩惱、緊張、感覺就想找個洞鑽進去的女孩,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那堅強的眼神?
但也因為這個理由,使我的目光總是會不自覺的追隨著她,越注意,就越在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成為了那樣的特別。
「欸!柯文浩!」一天放學後,她因為身為最後一堂課的小老師被叫去辦公室,而我,因為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原由,留在教室裡等她。當她回來時,看到我一個人坐在教室裡面,一臉狐疑,思考了半晌之後,開口。
「嗯?」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才對?
「你……是不是喜歡我?」她說了,一樣是那副狐疑的表情,絲毫沒有一點害臊。
然而,聽到這句話的我,瞬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好張著嘴巴,盯著她發愣。
她走到我的坐位前,面對我,坐了下來,「我知道,你常常在盯著我看,對吧?」她充滿自信的,凝視著我,「而且,你那群好朋友們,也常常來問我對你的看法……所以,你……是……是喜歡我的吧?」說著,她卻突然害羞的低下頭。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樣的她,我開始笑了,看著她一臉錯愕又尷尬又害羞的表情,我想,她說對了吧?
「嗯!我想是吧?」我說。
「吁,那就好了,不然說錯了可就尷尬了!哈!」她說著,吐了吐舌頭,臉上已不見一絲紅暈。
「為什麼,喜歡我?」她問。
「不知道……我覺得,妳很奇怪。妳在自我介紹時,明明一開始害羞成那樣,卻又突然充滿自信,很有趣……很好奇,然後,就這樣了吧?」說著這些東西,我的臉頰,開始發燙。
「什麼啊!哈哈哈哈!」她開始大笑,還不時拍打桌子,絲毫沒有身為女人應有的矜持,「欸,告訴你喔……是因為你,因為當初全班裡,只有你雙眼盯著我,而且,只有你,沒有笑……我自己都覺得神奇,你的眼神居然能讓我冷靜下來,讓我擁有自信好好介紹我自己……」她說著說著,臉又紅了。
我也傻了,從來沒有想過,原來那個讓她突然堅強的原因,就是自己。
「還有我講完後,你是第一個鼓掌的……這些,都讓我想說……」她突然湊近我的耳旁,「我也喜歡你。」
不清楚戀愛為何物的我們兩個,就這樣凝視著彼此的雙眼,傻傻笑著。
隔天起,所有的人,都感覺出來我們不一樣了,因為,我不再是從遠處凝視著她的身影,而是走向她的身旁,站在那個,理應屬於「男朋友」的位置。
我們就這樣談起純純的戀愛,偶爾牽牽小手、偶爾在耳邊說說悄悄話,對我們而言,是最美好的小小幸福。
天真的我們以為,這樣屬於我們的小小幸福可以維持長久,我們甚至為彼此的將來編織了最綺麗的幻想。但,這些,並無法在這現實世界裡存在。
當國一的第一個寒假結束,開學時,原本在上學期結業式時和我討論要怎麼過我們的第一個情人節的秀秀,並沒有出現。
「嗯……各位同學,老師要告訴大家一個很遺憾的消息,」正當我還在尋找秀秀身影時,老師突然出現在講台上,「我們班的陳秀秀同學呢,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所以舉家移民到國外去了。其實老師在上學期學期末就得知了這個消息,不過,因為秀秀說什麼也不讓老師透露,堅持要現在才告訴同學,所以,真的很抱歉呢……大家如果願意的話,老師現在在黑板上給大家寫上秀秀在國外的住址和電話,你們有空可以寫信或是打電話跟她聯絡。」語畢,老師開始在黑板上寫下一串文字。但,我的視線,卻已經模糊,腦袋,也早已當機無法運作。
「欸,柯文浩,這是秀秀上學期結業典禮交給我的,叫我拿給你的信。」下課時,秀秀的死黨走到我的面前,交給我一張用淺藍色信封裝著的信。
潔白的信紙上有著秀麗的藍色痕跡。
『文浩,在你拿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想,我應該已經不在台灣了吧……對不起,明明說好一起過情人節的,但我卻食言了。從知道可能會移民開始,我就不斷的想找機會和你說明,問題是,當每一次看到你的笑容,我就失去了坦承的勇氣。也許你會怨我為什麼不當面和你道別,但,對不起,我沒有力氣去承受那樣哀傷的場面,安靜的離開,或許是對我們彼此而言最好的辦法。對不起……可以給我一段時間嗎?就十年!十年後,當我們再次相見時,我們一定會成為更好的人的!所以,這段期間,我們都不要聯絡,十年後,再相見吧……』看到這裡,我的眼淚早已浸濕了整張信紙,後面寫了些什麼,也無力去看。被背叛的感覺,實在太過強烈,曾經以為美好的甜蜜「初戀」如今卻只剩下苦澀滋味……。
只要再一年,就滿十年了。
十年,真的可以讓人改變很多……然而,我卻沒有變得更好……。
如果可以,真希望秀秀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我變成了這樣的人,真希望,我仍然能如同她記憶裡的一樣……。
那穿著制服的纖細身影慢慢的,沒入了黑暗之中。
在秀秀的身影消失之後,我站在黑暗當中迷惘,突然,一道紅光照射進來,透露出詭譎的氣息,明明腦中直覺不該朝那道光走去,卻不自覺的移動腳步……。
「嘿!你在幹什麼?」蹲在學校的圍牆上,我向站在圍牆外吞雲吐霧的男生問著。
在與秀秀分離之後,我明白到,現在的我,除了用功念書外,人生沒有其他值得的事情了,因此,我將我全部的精力投入書本,除了父母,就連老師們都驚訝於我的轉變,我連原本報名好的補習班都退掉了,因為在這個狀態之下的我,根本已經無須再去補習,憑著我自己,就能坐上全校第一名的位置。
到了升學考試時,也果不其然的錄取了第一志願,但,從入學的那天起,我卻不明白究竟繼續這樣下去,人生有什麼意義。所以,我開始翹課,只要任何激不起我興趣的課,我幾乎都逃跑了,或許是因為是第一志願的學生,老師似乎也不是太在意我是否坐在教室裡面,只要我考試有按時出席,其它時間我在哪裡,絲毫沒有人在意。
而現在,我早已練就出一身翻牆的好本領,像這樣蹲在牆上,看著牆外吞雲吐霧的學生也不是第一次,只是,這一次,我突然很想和他說說話。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
「嗯……可以讓我試試看嗎?」我鼓起勇氣將心裡的話說出口。
「蛤?」那男生凶神惡煞的瞪著我。
「菸,可以給我一根嗎?」
「哼,你不會自己買啊?」
「我沒抽過,要是花了錢買包菸,結果我根本不喜歡豈不是浪費?」我理所當然的說著。
「你這傢伙……」他看了看我的胸前,「柯文浩?喔……一年級那個高分入學的嘛!」
「你……認識我啊?」我盯著眼前這個男生,將目光慢慢轉移到他的右胸口。
「任喻平?」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啊!
「叫學長,懂嗎?」他嘴角微微上揚,「還有,跟學長講話還站這麼高,下來。」
我聽話的跳下圍牆,這才發現他左胸的校名旁繡上了三條槓。
「才一年級沒事學人家翹什麼課啊?」學長用眼神瞟了瞟我。
「難道學長翹課就是對的嗎!」我理直氣壯的回答。
「好小子,學長講話居然敢回嘴啊!」學長瞪著我,將手中的菸丟在地上,奮力一踩,之後朝我出手……。
我本能性的將手交叉檔在臉前,閉上雙眼。約莫過了一分鐘,我發現並沒有任何攻擊出現在身上,才慢慢的張開眼,看到學長的手伸在半空中,狐疑的看著我,之後開始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也太有趣了吧!我……哈……我又……哈哈……又沒有……哈……打算……哈哈……要……哈……要打你啊!哈哈哈哈哈!」學長邊大笑邊說,「喔,不行了,我笑的肚子好痛。」說完,學長逕自抱著肚子蹲了下來,但並沒有停止不斷大笑的舉動。
我就這樣,盯著學長不斷大笑,看了差不多有十分鐘吧,他才總算停止。
「咳!咳咳!」學長站了起來,清了清喉嚨,「學弟啊,我剛剛呢,其實只是打算搭你的肩而已。你真的,哈!咳!沒有必要,嚇成這個樣子的。哈哈!」
我就這樣傻楞著,看學長斷斷續續的,總算說完了一句話。
「學長,你這個樣子,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你是準備要打我的……。」我看著眼前剃個大光頭、制服扣子沒扣上任何一顆、露出白色背心的男人說著。
「喔,你是說我的頭喔?不是,你知道,那些教官、老師有多煩人啊!我可沒辦法忍受有事沒事就被叫去理頭髮啊!這樣子反而輕鬆啊!」學長摸著自己的頭,笑著說。
「所以,學長,為什麼你要翹課?」靠著牆,我問著。
「那你呢?一年級應該是沒有什麼要逃避的東西吧?」學長也將背,慢慢的靠向牆壁。
我們兩個,就這樣站在學校外,靠著圍牆,抬頭凝望著湛藍的天空。
「我也不知道。會進入這所學校,純粹只是因為我國中的時候沒有事情好做,只好認真讀書,努力達成父母與老師的期待。但是,真正升上了高中之後,我卻完全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麼,屬於我的人生應該是什麼樣子,是什麼顏色……上學,似乎成為了我生命中最可有可無的選項。」說著,我似乎又掉進了那些沒有意義的光陰裡。
「呵,你現在才幾歲啊?有那麼急著去找到人生的答案嗎?」學長輕輕笑了一聲,「你應該好好的享受你現在的人生,替你的人生彩繪上最屬於它的色彩吧?」學長看了看我,又抬頭望著天空說著。
「是這樣嗎……那學長到底又是為了什麼而翹課的呢?」問了幾次都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結果,只好再次提起。
「跟你差不多。不過,我是很清楚、很明白,這並不是我所想要的人生,所以,我逃避的,是那令人窒息的,老師與父母期待的目光。我想要的天空,不在這道牆內,唯有翻越這道牆,我才能看見我所想看的世界。」盯著天空的學長的眼神,閃過些許惆悵,但隨即換上的,卻是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潔淨清澈的目光。
「呵呵,是嗎?」我順著學長的目光,抬頭再度望著天空,「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真好。」揚起嘴角,我說。
「啊!對了,菸,你就不要抽了吧!」學長突然開口說道。
「嗯?為什麼?」我不解的問著。
「這種東西啊,對身體不好,如果可以,就千萬不要去碰。學長我啊,現在可是想戒,都戒不掉了呢!」學長說著,又從口袋掏出菸盒,取出一支香菸。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學長的夢想,是當個攝影師。
他總是三不五時向我炫耀他那看起來舊舊的徠卡相機,他說那是他瞞著家裡打工存了將近三年才終於買到的。他說家裡的人根本就不可能認同他的夢想,所以他依舊在存錢,他在等待一個可以展翅高飛的機會。
「阿浩,我決定了,下個禮拜,我就會向學校遞出退學申請書,然後,我就要去台北,追逐我的夢了!」在大學聯考的前一個月,學長他興致勃勃的對著我說。
「下禮拜?學長你不考聯考了嗎?」我驚訝的問著。
「才不要考那悶死人的東西呢!」學長笑著說。
「可是……你父母會同意、老師會同意嗎?」
「也由不得他們不同意了,這次,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就算他們不同意,我依舊會北上,那是為了我的夢想。」學長說著,眼裡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我明白,說再多,學長也不會改變心意了。
「學長,我……跟你一起去台北吧!」我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學長眼裡所投射出的光芒,讓我覺得,彷彿只要跟在學長身邊,就能看到一個最璀璨光明的世界。
「蛤?你小子在想什麼啊?我可是要退學去台北追夢耶,幹嘛沒事帶個拖油瓶啊?」學長不解的看著我。
「學長,你想想,你去台北總是需要一個人跟你互相照應嘛!我跟你一起去,剛剛好啊!而且,我也可以在台北,好好的思考屬於我的人生色彩、好好找尋適合我的人生目標啊!」我看著學長的眼睛,努力的闡述我跟他一起去的目的及好處。
「不行!你給我好好待在這裡完成你應該做的事!不要沒事想跟著我的屁股後面到處跑行不行?」學長完全不理會我的話,沒好氣的說著。
看著學長生氣的表情,我無法再接續說出任何一句話,但,這並沒有打擊到我希望能與學長同行的想法。
放學回家之後,我隨即與父母親提起我打算休學上台北的想法。
「不可能的!浩浩!說什麼我跟你媽都不可能同意你這荒謬的想法的!」父親疾言厲色的說著。
「是啊!浩浩!這個想法實在是太誇張了!」母親附和著。
「為什麼?與其繼續待在這裡茫然的度過接下來的日子,不如讓我好好抓住機會,去找尋屬於我的天空啊!」我說。
「天空?是誰教你這荒謬的想法的?你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好好待在學校裡,認真讀書,接著考大學!等你升上大學之後再來跟我討論天空什麼的吧!」父親大聲的吼著,粉碎了我的希望。
「為什麼我不能尋找屬於我的夢想?為什麼我一定要凡事按照你們說的做?升國中時因為你們的一句『為我好』,我離開了我的好朋友、我所熟悉的環境;升高中時,因為你們總是叨念著『以我的成績,就應該進第一志願』,所以我別無選擇。問題是,你們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為什麼我總是要配合你們的期待?這是我的人生,難道我連自己決定的權利都沒有嗎?」我也大聲的吼了回去。
「你的想法?你的決定?如果說,沒有經過任何的計畫,隨隨便便說要休學這就是你的想法的話,我可不會認同!你有想過你為了什麼要去台北嗎?你有想過如果你去台北不順利的話會怎樣嗎?如果你連這些也沒想過,那很抱歉,我是不可能會認同你所謂的『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決定』的!」說完,父親就懷著滿腔的怒氣,轉身進房。隨後,為了安撫父親情緒的母親也跟著進入房內。
留下我一個人,面對著自己被否決的夢想。
一個禮拜後,我仍舊坐上了開往台北的列車。
「柯文浩,你為什麼跟著來了?」學長發現我出現在車上,訝異的問著。
「我父母覺得我這個構想非常好,所以我就來了啊!」我說謊了。根本沒有人同意我,我甚至沒有交出任何的申請書,只留下了一封信,便離開了那個家、那所學校。
「是嗎……算了,可是這樣你打算住哪裡?不會打算跟我擠吧?」學長一臉疑惑的問著。
「呵呵,我是這麼考慮的啦……兩個人住一起才比較有照應嘛!」摸著頭,我說。
離家出走的我可是一毛錢也沒有,如果不跟學長一起住,我想,我就要露宿街頭了吧!
「難道你什麼都沒考慮過就出發了嗎?」學長看著我,無奈的搖了搖頭,最後也只得妥協。
之後,我們就在學長那大概只有十幾坪大的出租小公寓中度過了將近三年的日子。剛開始,因為我們完全無法應付台北的生活步調以及極高的物價水準,常常月底才剛領薪水,月初就沒錢可用了,所以我跟學長只好一天打兩份工才得以應付開支。不過,儘管日子過得這麼辛苦,學長仍一有空就去攝影協會等地方去獲取相關訊息,他總說:「日子過的再苦也沒關係,只要能實現夢想,這一切都是值得的。」說這句話時後的他,永遠都閃著光芒、眼神永遠是如此的潔淨明亮。
在我們在台北生存滿四年後的某一天夜晚,當我還坐在客廳看著報紙上的求職專欄考慮找個正式的穩定工作時,學長默默的從我眼前走過,連一聲招呼也沒有打的直接走入房間。學長全身散發出的,是一種失去全世界般的氣息,令人感到十分詭異。
打開門,走進房間,我看到了用棉被包裹自己,蜷縮在牆角的學長。當我靠近時,我發現他不停的顫抖,嘴裡不停的說著:「沒了……沒了……什麼都沒了。」
「學長,什麼東西沒了?」我慢慢的用手輕拍學長的背,問著。
「被騙了,他們……他們騙了我……」學長眼神空洞,斷斷續續的說。
他們?我這才想起來,上個月的某一天,學長開心的回家,和我說他已經找到懂得賞識他,願意投資他的人了。學長說,對方說只要願意先繳一期二十萬的學費,他們就願意培養他成為專業攝影師。當時我問學長,一期二十萬的學費會不會太高了?學長神采奕奕的說,這是因為攝影的相關器材價錢都不低,所以一期二十萬,其實還在合理範圍內。
現在看來,只是一場騙局。
「學長,沒事的。錢,再賺就有了……你還有你的相機,還有你懷抱著夢想的那顆心,想要從頭再來,一點都不難的!」我看著學長的雙眼說著,「而且,我會幫你的!」
但,學長一句話也沒有說,依舊不停的顫抖。
原來,那些人,不只要求學長付一期二十萬的學費,還叫學長貸款去支付其它的器材費用,但是因為學長並無正式職業,所以銀行給的可貸額度很低,學長只好去跟地下錢莊借錢……那比數目,憑現在的我們,根本不可能還的完。
「阿浩,我沒有錢……沒有錢……」
看著學長失了神盯著那台老舊的徠卡相機,我瞬間明白了學長考慮做的事。
「學長,不可以。那台相機,承載著你的夢想,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把它賣掉!」
「不然能怎麼辦?我沒有錢,你也沒有!這台相機,按照現在相機收藏家的價格,少說可以有個十來萬吧!」學長無力的吼著。
我明白,那不是真心,因為學長的眼神,清楚說明了他並不想要捨棄夢想。
「錢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的!我會有辦法的!相機,你就好好留著,好好的,給我將你的夢想守護好!」我大聲的說著。
可是……錢從哪裡來呢?
「浩浩~來來來,來來來,來姐姐這邊坐。」眼前這個身材臃腫肥胖的女人,揮動著她那閃著耀眼光芒的肥胖右手。
「薇姐好!」躹個躬後,我順從的坐下,熟練的將眼前的空酒杯到滿。
雖然還不到一個月,但,我也在這家店有了自己的客人。對於無論是這些有錢的中年婦女們的上下其手,或是從來不曾發自內心的虛假笑容,也都早已習慣。
甚至,習慣於出賣自己的身體,去滿足這些女人的慾望。
『誠徵酒店少爺,時薪1500』
當我苦惱的盯著報紙上的求職專欄時,這誘惑人的字句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明白所謂的「酒店少爺」所做的,不可能只有陪酒那麼簡單,想要多賺點錢,出賣肉體似乎是理所當然的方法。但,就算要出賣自己、拋棄自尊,我也只剩這條路可行……。
明天,就是發薪日了……這個月,從薇姐和其他人那裡拿的小費加上點檯率來看,應該,會有一比不小的數目吧?
走回家的路上,我盤算著明天即將領到的金額,當踏上公寓的樓梯,隨即感受到一股詭譎的氣息,學長家的大門敞開,屋內漆黑一片。
「學長?」將上身先探入屋內,發現毫無反應,再小心翼翼的走進來,摸黑找到客廳燈的開關,「恰」一聲的切換……。
「學長!」燈一亮,我看到倒在一片血泊中的學長。
學長的頭,被砸破了一個大洞,鮮血不斷從裡面溢出,看到這樣的畫面,我慌了手腳,趕緊打了電話叫救護車,接著找了一大堆衛生紙壓住學長的傷口處,還不斷試著喚醒學長的意識,但,無論我叫了多少聲,學長始終沒有反應……跟著上救護車、看著他進入手術室……那天的一切,無論過了多久,都依舊會清晰的浮現在腦海。
當我回到學長家,準備著手清理一切時,才發現客廳的牆上漆著的紅字。
『欠債還錢』
雖然,本來就知道了……但,看著那四個字,我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沒時間了……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學長的夢想,肯定會失去實現的機會,必須,趕快籌到錢才行了……足以,一次清償債務的錢。
薇姐那閃閃發光的右手不斷的浮現在我的腦海。
「喂?薇姐,我們今天……約在別的地方好不好?」
「約在哪裡啊……嗯……薇姐,我知道妳最喜歡刺激的地方了!不如我們約在那個傳說鬧鬼的工廠好不好?」
「嘻嘻,薇姐,妳不用怕啦!有我在啊!」
「嗯……好,薇姐待會見。」
掛掉電話,我才發現我的手,不停的顫抖……面對腦中可怕的盤算,連我自己都無法承受。
看著倒臥在地上的薇姐,我心裡湧起的罪惡感無法消退。但我卻無法停止我的雙手,不斷的刺了又刺,直到確定薇姐的生命跡象為零為止。看著薇姐的屍體,我好難過、好難過,可是,只要一想到學長的夢想可以從此繼續,我就又無法停手了……學長的夢想,真的好重要、好重要。
當我準備拔下薇姐手上的戒指,卻發現薇姐那腫脹的手指早已將戒指卡個死緊,無論我如何拔,都依然死嵌在那裡,我只好……。
看著手中的戒指,我笑了……這四只鑽戒,加上薇姐身上的現金,以及那些飾品,還債,應該綽綽有餘了!學長的夢想,有救了!
坐在病床旁,學長,還是沒醒。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永遠都只有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學長,沒事了喔……我就說錢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的。」
「學長,你為什麼不醒來啊?」
「學長,你會醒來的吧?」
「學長,就要被找到了,我……該離開了……。」
「學長,你……一定要完成你的夢想喔!因為……」
看著醫院大廳的電視,正在播放著的新聞提醒著我,已經來不及了。
『今天清晨,台北市的一名清潔人員在清掃一座廢棄工廠的周圍時,意外從工廠的垃圾桶裡發現一具女屍。由於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且散發出陣陣惡臭,警方研判應該已經死亡多日。更駭人聽聞的是,這具女屍的右手除了大拇指外,其餘全部被利器截斷。而目前雖然警方尚未尋獲斷指,但已釐清被害女子身分。據了解,該名被害女子為某黃姓富商的妻子,所以警方不排除這極有可能是一場殺人劫財的案件。目前警方正針對被害女子的交友關係進行調查。』
真的,沒時間了……。
『稍早為您報導的在台北市某廢棄工廠所傳出的疑似劫財殺人命案目前有了最新的進展,警方透露,目前依據目擊證人證詞,以及被害人交友關係的分析結果,已鎖定一名柯姓男子為重要嫌疑人。據了解,該名男子為被害人在某知名酒店認識的酒店少爺,目前酒店聲稱該名柯姓男子工作才滿一個月,在前天領完薪水之後就呈現失蹤狀態,任何聯絡方式均無法聯繫。警方呼籲柯姓男子盡速到案說明,若在時限之內柯姓男子仍未出面將會發布通緝。』
拿起了話筒。
「阿浩……你,為什麼要做傻事?」隔著玻璃,學長開口問我。
「學長,你能醒來,真是太好了。」看著學長的臉,我微笑的說。
「為什麼……要為了我犯下這種錯?為什麼?」學長的淚水,慢慢滑過那憔悴的臉龐。
「學長,你知道嗎,在遇見你以前,我曾經極度厭惡自己。因為我總是以『現實』做為自己的後盾,然後,放棄了友情、放棄了愛情……對於這樣的自己,我覺得好羞恥,明明是自己缺乏了勇氣去改變現況,卻將一切都推給了『現實』接著放棄了重要的東西。可是,在那道圍牆外認識你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世界上是有人願意去對抗『現實』的!是有人有勇氣這麼做的!因為你,所以我更加看清了自己的懦弱,你也因此成為了我的憧憬……我相信,只要你能實現夢想,那麼,我也會有能力去抵抗『現實』,所以,我跟著你來到台北,因為我要看著你,實現夢想……所以學長,你知道你準備賣掉你那台相機時的眼神有多麼讓我心痛嗎?看著你那混濁的眼神,不再如以往的清澈;看著你準備放棄夢想,屈服於『現實』,我的心,比失去了我自己還要痛……因為,看著你實現你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因為……」我將話筒掛下,看著學長,用口型說
『因為,你就是我的夢想。』
學長的影像,逐漸淡去……我的眼前,只剩下鮮紅色一片,似乎,是在嘲笑著我所做所為的無知與可笑……似乎,是在叫我認清「現實」……。
「砰!」
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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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了
但這仍舊是我很自豪的一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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